“……旬日之期,转瞬即至!
龙里战局,糜烂至此,尔等竟逡巡畏敌?
……若再无寸功,贻误平叛大局……
军法无情,九族同罪!勿谓言之不预!”
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,狠狠凿进傅友德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。
他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,指甲因过度用力而深深掐进掌心,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。
“都听清楚了?”
傅友德的声音嘶哑干涩,像砂轮在生锈的铁器上摩擦,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。
他没有咆哮,但每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的铅块,砸在帐下将领们紧绷欲断的神经上,
“皇爷的旨意,看到了?退路,没了。”
他缓缓抬起手,那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,指向帐外那片被硝烟、雨幕和死亡气息笼罩的方向——西豁口。
那堵被轰塌了近半的城墙,像一个巨大溃烂的伤口,流着血和脓。
“西豁口!”
傅友德的声音陡然拔高,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,带着一股焚毁一切的疯狂,
“今日!日落之前!必须拿下!用尸体堆!用血淹!也要给老子填平它!张佥事!”
“末…末将在!”
跪在前排的张佥事浑身一颤,面如金纸,几乎瘫软在地。
“还是你!带着你的本部,给老子冲第一阵!”
傅友德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钉在张佥事脸上,那眼神不是看一个下属,而是在看一个必须去死的祭品,
“本帅亲率督战队,压在你后面!后退一步者,斩!畏缩不前者,斩!乱我军心者,斩!拿不下豁口……”
傅友德猛地抽出腰间的御赐宝剑,“噌啷”一声寒光刺目,
“你就用它自刎!省得脏了督战队的刀!”
三个“斩”字,带着浓郁的血腥气,卷过死寂的大帐。
张佥事嘴唇哆嗦着,喉结上下滚动,最终只是绝望地以头抢地,发出沉闷的撞击声。
咚!咚!咚!
沉闷如丧钟的战鼓声穿透雨幕,在泥泞的营地上空炸响。
每一次鼓槌落下,都像砸在明军士兵早已麻木的心脏上。
张佥事抽出腰刀,刀尖因恐惧而微微颤抖,却拼命指向那片吞噬了无数袍泽的豁口废墟。
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,声音因绝望而嘶哑变形:
“大帅有令!今日必破此口!儿郎们!冲上去!杀!杀光逆贼!
登城者,赏银千两!官升三级!
后退者——杀无赦!九族连坐!”
他最后四个字是吼出来的,带着哭腔,也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。
督战队沉重的脚步踏在泥水里,雪亮的钢刀已然出鞘,冰冷的刃口反射着天光,映照着一张张只剩下恐惧和麻木的脸。
“杀!杀!杀!”
军官们嘶哑地吼叫着,用刀背抽打着士兵的脊背。
人潮再次涌动。
踏着泥泞,踏着前日尚未清理干净的残肢断臂,踏着同伴尚有余温的尸体,向着那片不断喷吐着死亡火焰的豁口涌去。
刀盾手的木盾上布满了新的弹孔和焦痕。
长枪兵的枪尖在昏暗的光线下无力地低垂。
更多的士兵,眼神空洞,如同被驱赶向屠宰场的牲畜,只知道麻木地向前迈步,走向那早已注定的血肉磨坊。
……
水洞,西豁口后方。
宋远见站在半塌的箭楼高处,破旧斗笠边缘淌下的雨水也浇不灭他眼中的狂喜。
他看着豁口外那再次如潮水般涌来的明军人浪,看着他们眼中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,咧开嘴,露出森白的牙齿。
“哈!傅友德这老狗,被朱元璋逼疯了!狗急跳墙了!”
他猛地转头,对亲信吼道,“水溪送来的‘好东西’,都给老子搬上来!让朝廷的狗崽子们,临死前再开开眼!”
豁口后方的断墙后,几个水洞士兵正兴奋地操作着一门黝黑粗短的铁炮——赵城淘汰的旧式前装小口径炮。
炮口残留着反复烧灼的痕迹。
“塞!使劲塞!铁砂石子多装点!”
头目兴奋地指挥着,粗糙的火药包和装满碎铁石子的粗麻袋被狠狠塞进炮膛,通条捣得震天响。
豁口外,明军前锋的盾牌缝隙后,是无数双因恐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。
“点火!”头目嘶吼。
嗤——
湿漉漉的引信艰难地冒着青烟。
“轰——”
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内脏破裂的巨响。
炮口喷出大团刺目的火光和浓烈白烟。
炮身猛地向后一跳。
致命的铁砂石子霰弹如同一个咆哮的死神之镰,狠狠泼洒向挤在豁口狭窄通道里的明军前锋!
噗噗噗噗噗!
木盾如同纸糊般粉碎!
皮甲撕裂!
血肉横飞!
挤在最前面的士兵身体瞬间爆开,化作一团团喷洒的血雾!
断肢、内脏、碎裂的骨渣混合着泥浆,在狭窄的空间内疯狂溅射……
一个年轻的明军新兵,刚冲过碎石堆,茫然的脸上瞬间布满了数十个细小的血洞,他张着嘴,无声地栽倒,血水迅速淹没了他年轻的脸庞。
“妖…妖炮!更…更大的妖炮!”
凄厉到变调的嚎叫炸开!
刚刚被督战队强行压下去的恐慌如同火山般爆发!
“顶住!冲过去!违令者……”
张佥事在后方声嘶力竭,督战队的钢刀砍翻溃兵。
回应他的,是废墟中骤然飞出的几个黑点!
旧式掌心雷,引信在雨中艰难地冒着微弱的青烟。
“轰!轰!轰!”
爆炸在后续拥挤的明军中响起。
威力有限,哑火率也高,但炸在密集惊恐的人群里,效果恐怖。
火光、泥浆、碎石、残肢飞溅。
一个哑火的掌心雷滚到一个士兵脚下,他看着嗤嗤作响又最终熄灭的引信,瘫软在地,裤裆一片湿热。
“冲!给老子冲!水溪的宝贝,管够!”
宋远见在箭楼上狂笑,状若疯魔,“用明狗的脑袋,给老子垒功劳!”
豁口内外,彻底沦为修罗屠场。
明军士兵在督战队滴血的钢刀和身后同袍的推挤下,一波又一波地涌向死亡。
旧炮的轰鸣,掌心雷的爆炸,配合着水溪支援的燧发枪精准而致命的点射,高效地收割着生命。
豁口前的泥地,早已不是泥土,而是一层暗红粘稠的血肉泥沼。
残破的盾牌、断裂的兵刃、不成形状的尸骸层层堆积,堵塞着通道。
惨嚎、呻吟、嘶吼、砍杀声……汇成一首令人灵魂战栗的死亡交响。
张佥事拄着卷刃的腰刀,站在一片由他麾下士兵尸骸堆砌的小丘上,浑身浴血。
他望着前方那依旧在喷吐死亡火焰的豁口,眼神彻底涣散。
完了。
傅友德那双燃烧着疯狂和绝望的血红眼睛,朱元璋那张冰冷如铁、毫无生气的脸,交替在他脑中闪现。
一股比黔州冻雨更刺骨的寒意,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和生机。
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,身体晃了晃,直挺挺地向后倒去,重重砸在冰冷的血泥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