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连串密集得几乎没有间隙的爆响,如同无数道旱地惊雷猛然炸开。
声音之尖锐猛烈,远超顾成所知的任何火铳。
望楼上的众人只觉得耳膜被狠狠一刺,心头猛地一悸!
几乎是爆响传来的同时,顾成军阵最前方,负责警戒和压制城头的一排排重甲长枪兵,如同被无形的巨大镰刀狠狠扫过。
“噗嗤!噗嗤!噗嗤!”
铅弹轻易撕裂了精良的铁札甲,钻入血肉!
沉闷的撞击声、甲叶碎裂声、骨骼断裂声和士兵猝死的惨嚎瞬间交织成一片!
冲在最前列的士兵身上猛地爆开一团团刺目的血花,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秆,成片成片地栽倒。
猩红的血雾瞬间弥漫开来,刺鼻的血腥味直冲云霄。
“怎么回事?!”
顾成脸上的冷酷和轻蔑瞬间凝固,化为极度的惊骇和难以置信。
他死死抓住垛口的边缘,指节捏得发白。
“妖…妖铳!是黔州传来的妖铳!”
一个刚从黔州轮换下来的军官失声尖叫,脸色煞白如纸,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恐惧。
城头缺口处,人影晃动。
赵庸的身影赫然出现在最前方。
他早已脱掉了那身破旧的锦袍,换上了一件不知从哪个阵亡明军身上扒下来的简陋皮甲,上面沾满了污泥和暗红的血迹。
他花白的头发在爆炸掀起的狂乱气流中飞舞,脸上混杂着硝烟和血污,唯有一双眼睛,燃烧着近乎癫狂的火焰。
他手中端着一支崭新的雷火铳,枪口还在冒着缕缕青烟。
“儿郎们!”
赵庸的吼声如同受伤的狮王,压过了城下此起彼伏的惨嚎和城头铳声的余响,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反攻士兵的耳中,带着一种要将灵魂都点燃的决绝,“给老子杀!”
“杀——”
山崩海啸般的怒吼从城头、从各个缺口处爆发。
数百名手持崭新雷火铳的士兵如同决堤的洪流,从破败的城墙缺口、从倒塌的城门洞中汹涌而出。
他们不再是之前那些麻木绝望的溃兵,眼中闪烁着复仇的火焰和对新式武器的狂热信心。
密集的铅弹如同致命的金属风暴,向着陷入混乱的明军前锋疯狂泼洒。
明军前锋彻底崩溃了!
重甲步兵在雷火铳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,引以为傲的阵列被瞬间撕扯得七零八落。
后续的刀盾手和弓箭手更是被这超出认知的恐怖火力吓得魂飞魄散,哭爹喊娘地向后溃退,互相践踏,将混乱如同瘟疫般传向后方。
“稳住!弓弩手!放箭!压制!”
顾成在望楼上声嘶力竭地怒吼,脸色铁青。
他无法理解,那赵庸残兵手中射速快得惊人的火铳究竟是何物?难道真是黔州妖人相助?
明军的箭雨仓惶升起,稀稀拉拉地射向冲锋的人群,但城头和水溪特科队员手中的雷火铳再次爆响。
精准的点射将暴露位置的明军弓弩手一个个点名射倒。
冲锋的洪流几乎不受阻碍,狠狠撞入了混乱的明军前锋营阵之中!
短兵相接!
惨烈的白刃战瞬间爆发!
但此刻的赵庸部,士气如虹,手中锋利的苗刀和刺刀在混乱中收割着生命。
更可怕的是,那些冲在最前面的水溪特科队员,他们动作迅猛如豹,配合默契,手中的“掌心雷”被精准地投入明军试图集结的小股队伍或军官聚集处。
“轰!轰!轰!”
沉闷而威力巨大的爆炸声不断响起。
每一次爆炸都伴随着冲天的火光、翻滚的浓烟和四散飞溅的残肢断臂。
明军刚刚组织起来的一点抵抗意志,在这如同天罚般的爆炸中被彻底炸得粉碎。
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,疯狂蔓延!
郁林城东门附近,一处由明军精锐家丁拼死守护的小型营垒,成为了最后的钉子。
营垒用粗大的圆木和沙袋垒砌,后方隐隐可见几门被炮衣覆盖的小型佛郎机炮的身影,几员明军军官在其中挥舞着腰刀,声嘶力竭地试图收拢溃兵。
“就是那里!给老子轰开它!”
冲杀在前的赵庸一眼就看到了这个最后的抵抗节点,眼中凶光毕露,指着那处营垒对着身边扛着掷弹筒的水溪队员嘶吼。
他脸上的血污被汗水冲刷出道道沟壑,状若疯魔。
一名特科队员迅速半跪在地,将掷弹筒稳稳架在肩头。
另一名队员动作麻利地填入一枚粗短的、带有尾翼的炮弹。
“放!”
“嗵——”
一声沉闷的发射声。炮弹带着尖锐的哨音,在空中划出一道低平的弧线,精准地砸向那处营垒!
“轰隆——”
震耳欲聋的巨响!
远比掌心雷恐怖十倍的爆炸发生了!
整个小型营垒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揉碎!
粗大的圆木被炸得粉碎,沙袋如同玩具般被抛飞!
炽热的火焰和浓烟冲天而起,瞬间吞噬了营垒中的一切!
隐约可见人体和火炮的残骸被狂暴的冲击波高高抛起,又重重砸落!
那几门被炮衣覆盖的佛郎机炮,在爆炸中扭曲变形,炮管如同麻花般弯折!
“侯爷威武!神火无敌!”
赵庸部的士兵们看到这惊天动地的一幕,士气瞬间达到了顶点。
狂热的吼叫声响彻战场。
“完了…全完了…”
望楼之上,顾成看着远处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浓烟,看着自己最精锐的家丁营垒瞬间化为齑粉,看着那几门宝贵的火炮扭曲的残骸,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,让他如坠冰窟。
他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,嘴唇哆嗦,再也说不出一个字。
他身边所有的将领幕僚,全都面无人色,呆若木鸡。
良久过后,顾成发狠:
“拖住他们,死也要拖住他们,迅速召集部队,围剿反攻,用人命耗,也要把他们全部耗死!”
“对,耗死他们!”
“他们的武器不可能平空长出来的,黔州距离这里上千里,运输困难,绝对不可能有大规模武器储备……”
“说的没错,他们现在凶,等到弹尽粮绝,就是他们的死期!”
……
赵庸部势如破竹,如同烧红的尖刀刺入凝固的牛油,竟一口气将城外明军的包围圈撕开了一个巨大的、血淋淋的口子!
这城外化作绞肉机器,在工业军火的摧残下,断肢残臂,随地可见。
朝廷部队死伤惨重。
郁林城头,那面重新竖起的、褪色严重的“赵”字大旗,在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晚风中猎猎作响。
然而旗帜之下,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与沉重。
连续数日的惨烈搏杀,如同巨大的磨盘,将赵庸部最后一点精锐和元气碾得粉碎。
临时充作指挥所的城楼一角,赵庸拄着一把卷了刃的腰刀,靠坐在冰冷的石垛上。
他那身临时拼凑的皮甲早已被血污浸透,多处破裂,露出下面翻卷的伤口,草草包扎的布条也被渗出的暗红浸湿。
曾经花白的头发,如今几乎被尘土和凝结的血块染成了灰褐色,凌乱地贴在额前。
脸上深刻的皱纹里嵌满了洗不净的黑红污垢,眼窝深陷,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,只剩下一种被透支到极限后的麻木和死寂。
山魈大步走来,他身上的灰色棉衣也沾满了血污和硝烟,左臂用布带吊着,显然是新添的伤势。
他的脸色同样凝重,走到赵庸面前,声音低沉地汇报,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头砸在地上:
“侯爷,清点完毕。能战者…不足八千。其中带伤者,逾六成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沉,“甲字营…打光了。乙字营…还剩不到三百。亲卫营…老兄弟…十不存一。”
赵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,拄着刀柄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。
他缓缓抬起头,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向城外。
那里,明军如同退潮后留下的污浊海水,虽然暂时退去,却在更远处重新聚集、涌动。
被打散的旗帜重新被竖起,更多的营盘在视线尽头扎下。
更令人心悸的是,地平线上,出现了新的、更加庞大沉重的轮廓——
那是被众多骡马拖曳着、覆盖着炮衣的重型火炮,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,正缓缓逼近。
数量之多,远超之前在思恩官道所见。
巨大的炮口在夕阳余晖下反射着冰冷的光,如同死神的独眼,冷冷地凝视着这座残破的孤城。
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,无声无息地再次弥漫上城头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。
短暂的狂喜和胜利早已被冰冷的现实冲刷得干干净净。
疲惫、伤痛和对那即将到来的毁灭性炮火的恐惧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身上。
有人靠着残破的城垛滑坐在地,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; 有人抱着阵亡同袍遗留的武器,无声地啜泣; 更多的人,只是麻木地坐着,等待着那必然到来的结局。
赵庸的目光,长久地停留在那些越来越近的钢铁巨兽上,眼神深处最后一点火焰,仿佛也在那冰冷的炮口反光中一点点熄灭。
他喉头滚动了一下,干裂的嘴唇翕动着,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
一种深沉的、如同山岳倾覆般的疲惫感,彻底笼罩了他。
就在这时,山魈上前一步,他的动作扯动了臂上的伤口,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。
他没有去看城外那令人绝望的重炮集群,而是从自己胸前贴身的内袋里,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厚厚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。
油纸边缘已经磨损,沾着汗渍和暗红的血点。
他解开油纸,里面露出一封折叠整齐的信笺。
信笺的纸张很普通,边缘甚至有些毛糙,但上面却沾染着几点暗褐色的、已经干涸的机油污渍,透着一股冰冷的工业气息。
“侯爷,”
山魈的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,穿透了城头的死寂,
“这是营长…是赵城营长在属下出发前,亲笔所书,嘱托属下务必在…
在合适的时机,交给您。”
“城儿…”
赵庸空洞的眼神猛地一凝,如同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。
他几乎是抢一般,伸出那只沾满血污、微微颤抖的手,接过了那封信。
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机油污渍,让他心头莫名一颤。
他有些慌乱地展开信笺。